第35章 番外三:沙城(下)(1 / 2)

东风恶 一度君华 8081 字 2个月前

第35章 番外三:沙城(下)

半个月之后,慕容博收到慕容厉发来的奏表。慕容厉疑心是东胡与其他势力有所勾结,最终目的可能是救出被圈禁的废太子慕容慎,以慕容慎为名,分裂大燕政权。慕容博正在加强东胡城防,突然一夜之间,东胡大举进攻,天明之时,竟然越过了燕长城。朝中文武俱都吃了一惊,慕容博再次发诏给慕容厉。

慕容厉的封地是大燕以西的边城,本来与东胡毫无关系,但是接到御旨,他也只是叹了口气。

晚上,回到王府,香香还没睡下,正一针一线地绣小孩子的衣褂。慕容厉在桌边坐下,香香忙就起身给他倒水。他说:“坐下,我又不是没长手!”

香香失笑,说:“我喜欢照顾我的夫君,我的孩子,我的姐弟,我的父母。跟王爷长没长手有什么关系。”

慕容厉接过她递来的水,仰头一饮而尽。香香说:“王爷今儿个怎的回来得这么早?”

慕容厉想了想,还是说:“东胡那帮孙子又闹事,本王要过去一趟。”

香香微怔,说:“如今辽东之地……不在王爷治下啊。”

慕容厉说:“嗯。”

香香沉默,最后还是说:“王爷……这些话,臣妾本来不该说,但是王爷如今已经是并肩王,燕王陛下对王爷,已是封无可封,赏无可赏了。”

慕容厉说:“我知道。但是家国有难,匹夫有责,何况我姓慕容。”

香香点头,说:“我为王爷准备行装。”

慕容厉握住她雪白的皓腕,突然伸手抚摸她的肚子。香香不动,良久,他说:“本来想看着这个小崽子出生,可是这一去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
香香细软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,让他的掌心在自己腹部贴得更紧一些:“我会好好照顾他的,王爷不必担心。”

慕容厉将她揽进怀里,嘴唇在她额际轻轻烫了烫,说:“本王一定尽早回来,待我凯旋。”

香香点头,青丝在他鼻端留下一缕发香。慕容厉是个雷厉风行的,既然决定应诏,当天晚上便就起行。韩续随军,周卓和严青负责防守平度关。

夜晚的马邑城,灯火通明,三军趁夜出城,满城百姓皆夹道相送。香香一直跟着慕容厉,行至城门外。慕容厉轻轻拍拍她的手,说:“回去了,老子仗一打完就回来。”

香香点头,清丽的双眸在火把金红的光线之中,灿若星辰。她轻声说:“王爷保重。”慕容厉突然明白,为什么古人那么多的戏剧诗词,吟诵别离。

寒月如钩,风声浩荡,他策马而行,生平第一次回头。

香香站在原地对他微笑,虽是夜里,她却穿得极为齐整。巽王妃的礼服让她秀美中透出贵气,那一头长发被珠冠绾起,温润的唇间,居然施了浅淡丰盈的口脂。慕容厉觉得奇怪,这一生,竟然能注意到一个女人的妆容。

玉柔站在韩家老夫人身边,静默地看着那个男人在马上骤然回头。那个豆腐坊出身的女人,真的就这样霸占了这个男人的全部。她垂下目光,有点酸楚。

待军队出了城,连火把的光线也看不见了,香香乘着马车回了王府。儿女们还睡着,她却毫无睡意。她坐在桌边,继续绣那件小褂,蜡烛一点一点燃尽,天边泛起了鱼肚白,她骤然发现,自己竟然坐了一夜。

外面传来小萱萱的笑声,还有崔氏的声音。香香打开门,毫不意外地接住了扑进来的女儿,后面安安静静地跟着儿子。香香摸摸两个孩子的头,因着慕容厉经常外出,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同,仍和平时一样玩耍。香香洗了把脸,给两个孩子做早饭。

玉柔早上起床,韩续在穿衣服。慕容厉带了郭阳、周卓前往辽东,命韩续和严青驻守平度关。他说:“王爷走后,王妃一个人在府中,你有空过去探望一下。”

玉柔也觉得这是很有必要的,毕竟香香是王妃,而自己的丈夫在慕容厉手底下任职。若是香香为了上次的事对她仍心有成见,对她、对韩续,都不是好事。她本就是公主,礼仪方面还是明白的,这便准备了礼物,前往王府拜见香香。

香香对她倒是没什么成见,横竖现在她也嫁给韩续了,虽然是小妾,但是韩续那个人……想必身边也不会有多的女人了。两个女人见面,倒是有一番嘘寒问暖。玉柔虽然有点犯酸,却也不敢得罪她,一直小心翼翼陪着她说话,只要收起傲性,她言语谈吐还是非常得体的。香香这些年在王府,也将原本小家碧玉的温婉性子养出了几分从容,如今玉柔放低了身段,两个人倒也能说得上话。

玉柔见她确实是不在意的样子,也便常来。打好了关系,慕容厉若回来,对自己的恶感消下去,说不定是可以扶正做韩续的正妻的。她如今倒也不作他想了,绝了希望,反倒平静。

香香的肚子渐渐大起来,慕容厉依然专门派了信使,往返传送家书。香香每次都给他晒许多小鱼干,回信渐渐地超过了五百字,毕竟有两个孩子,写的东西多了,字数自然也就多了。慕容厉的回信简洁利落,但经常会附带别的东西,大多数是辽东的玉,有时候会画些延绵山水;有时候送海东青,一次一次,居然没有重样过。

辽东的战报不会送回这里,战况如何,香香是不知道的。她只知道,她的弟弟和丈夫都在那个“古来征战几人回”的战场上。她以前不信神佛,后来居然也命人弄了个小佛堂,奉了观音菩萨,日日持斋念佛,只盼着亲人无恙。

慕容厉到达辽东之后,东胡兵士瞬间溃不成军,向伊庐山方向撤离,一路逃至长城之下。眼看不过是场小打小闹,慕容厉自然带兵追杀,然而这些东胡兵士不怕死一样,仍然屡屡来犯,每次都是小股士兵。慕容厉被拖得有点不耐烦了,眼看四个多月过去了,平度关,香香的身孕应该是将近七个月了。这些东胡人杀也杀不尽的样子。他下令一个人头换五两银子,手下将士各自为阵,四处追杀来犯的胡人。郭阳想要建功之心,不下慕容厉的归心似箭。整个军营之中,就数他杀敌最多。慕容厉也觉得奇怪——这小子很拚啊。

这一天,东胡再度前来骚扰。慕容厉骂了一句,率领一支劲旅追至长城之外,敌兵四处逃散,郭阳与几个副将追在最前,周卓跟在慕容厉左右。

慕容厉追了一阵,总觉得还是不大对,他道:“停止追击,回营!”

周卓等人俱都止步,郭阳仍然往前冲。慕容厉喝道:“郭阳!”郭阳杀红了眼一样,充耳不闻。慕容厉只得打马上前,越往前走,越不对了。慕容厉怒道:“郭阳回来!”话未落,四周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,无数兵士操着西靖口音高声喊:“活捉慕容厉者,赏万金,封万户侯!”

慕容厉心中一沉,西靖人。西靖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

周卓也吃了一惊:“王爷,我们中计了!”

慕容厉哪还用他说,足足四个多月,东胡人这样进进退退,就是为了让他掉以轻心,轻敌冒进。而东胡早就跟西靖勾结在了一起,这四个月的饵,先是钓他一个。后面,就是整个大燕国。

慕容厉面沉似水,这次西靖的将领,真是个可怕的对手。他说:“不要慌,下马,贴草潜行,这样大的动静,我们的人很快就会过来。”

周卓等人依令而行,外面草原如海,人若是没入其中,一时之间很难分辨敌我,弓箭无处瞄准。慕容厉等人潜在深草之中,一路躲避、击杀敌兵,一路向燕长城靠近。

对方很快发现他们的意图,下令不分敌我,向他们逃跑的方向放箭。慕容厉以敌兵屍身为盾,挡住如雨的箭矢,眼看即将脱险,突然一阵桐油味,慕容厉脸色一变,身后敌军已射来火箭!秋季半枯的草原,是天然的火场。片刻之间,周围一片浓烟烈火。慕容厉飞快割裂燃烧的衣物,用泥土扑灭旁边周卓身上的火苗,两个人被燎了两手的水泡,却一步也不敢停,在浓烟之中向前方冲杀。前面又是一波箭矢,周卓中了一箭,慕容厉手持长戟,一边格开箭羽,一边怒道:“别他妈给老子装孙子!”

周卓抹了一把嘴上的泥灰,说:“王爷放心,属下死也是西靖狗的大爷!”

慕容厉点点头,咬牙挥舞着滚烫的铁戟,与自己的人汇合,眼看将要脱出包围,西靖人开始大声呐喊:“抓住慕容厉!”

慕容厉冷哼,一戟倒插入地,借力腾空跃起,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,瞬息之间,便到了弓箭手的后方,随后长戟横扫,弓箭手倒伏一片。周卓他们得了喘息的时机,全部冲过来。西靖军旗下,有个将领模样的人摇头叹息:“纵虎归山,我等错失良机了,四个月努力,功亏一篑。”

旁边的副将说:“将军,还有人在我军包围圈中!”

那人道:“小鱼小虾,取之何用。”

慕容厉看了一眼冲过来的将士,厉声道:“郭阳呢?”

几个将领被烧得面目漆黑,有的已经中箭,不过伤势不太严重。没有人说话,郭阳的下落,不言自明。慕容厉看了一眼阵中还在冲杀的人,良久,说:“今时今日,就算陷在阵中的是老子的亲儿子,老子都不会让你们回身去救。”顿了顿,说:“但是陷在其中的是老子的小舅子!”

死里逃生的人群里,突然发出一阵笑声,慕容厉也是一笑,长戟所向,正是黑压压不知数目的靖军,依然气势如虹:“把那小子给老子救出来!”

周卓领着百余残部,冲向黑压压的靖军,靖军静默,慕容厉打马向东而逃。突然,靖军中爆发出一阵大吼:“射杀慕容厉!射杀慕容厉!”号令旗帜疯狂地重复同一个动作,所有人都不明白,原本已经脱出包围圈的他,为什么不是返回自己军营,而是返身杀回?

慕容厉吸引了所有靖军的注意之后,策马向东南方向狂奔。靖军完全放弃了周卓等人,疯狂地追他而去,周卓拚命呼喊都没有用,手下副将拉住他,救下郭阳之后,一边扯着他二人逃跑一边喊:“将军!回营带兵过来,再行营救王爷要紧!”

郭阳还在发愣,深陷敌阵那一刻,周围全是刀枪长戟,本以为是必死。那一刻,连惊慌也没有了,只是觉得遗憾,父母、姐姐、侄儿侄女,还有……还有那个人,拚尽了一切,终不能建功立业。刀枪划在身上都已经感觉不到痛,他只是觉得,我要死了。就这样死了。可是仍然是那个人回身救了他,他震惊之余回过神来,已被人拖着没入了草丛之中。再度回头,见那人策马奔逃,身中三箭,仍然快若奔雷,消失在视线之中。

郭阳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,天啊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郭阳一路被同伴拖着,逃回营中,然后他突然觉得惊惧——他很有可能害死了慕容厉!这个想法像一记重锤,蓦地让他脸色惨白。

周卓带着兵士杀回靖军伏击之处,然而除了倒伏的屍体,再无他物。周卓完全没有感觉到身上的伤痛,他疯狂般带人沿着马蹄追赶,只在伊庐山下抓住了几个西靖残兵。

周卓红着眼睛,问:“巽王呢?巽王在哪里?”

残兵见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,径自吓破了胆,抖抖索索地说:“我、我们将军去追了……”

周卓一刀砍掉他的脑袋,立刻带人上了伊庐山。寻不多时,只见慕容厉的战马倒俯在地,身中十余箭,早已死去。郭阳颤抖着闭上了眼睛。

那一天,信使依然送来书信,是慕容厉的亲笔信,说是战事反覆拖延,他须晚归。香香仍然晒了小鱼干让人带过去,晚归就晚归吧,这天下总是征战不休,什么时候,能得河山一片月,良人罢远征。

可是韩续接到的军报,却是截然不同的。整个营中的将军们都进了高度紧张的状态,平度关守备反覆加强。然后慕容博发来御旨,里面附着慕容厉的手书——若我身遇不测,韩续可为下任主帅,严青留守平度关。

韩续提升自己的副将陈昭接替自己的职务,自己前往辽东接任主帅一职。临走之前,他去了一趟巽王府,隔着水晶帘,香香问:“韩将军有什么事吗?”

孩子月份大了,她已经有些疲倦。韩续说:“王爷不在,属下看看王妃这边缺些什么,也好让人送来。”

香香说:“府里一切有陶先生打点,并无缺漏。有劳韩将军挂心了。”

韩续说:“身为人臣下属,关心主母是应该的。王妃如今有孕在身,还请好好休养。属下告退。”

香香说:“韩将军请便。”

韩续行礼,后退几步,缓缓出了房门。香香站起身来,不知道为什么,有点不安。

韩续赶到辽东,参军郑广成和陆敬希将几封书信交给他。韩续缓缓展开,全是慕容厉的亲笔信,由专门的信使按时送到马邑城的巽王府,每一封都报平安。

他早已写好了这几个月的家书,甚至在香香生产的月份,问了孩子的性别。韩续看过了每一封书信,最后亲手封上慕容厉的封漆,说:“照旧。传令巽王府上上下下,不许令王妃和小郡主、小王爷听到一丝一毫风声,否则定斩不赦!”当天夜里,韩续就准备带兵搜索伊庐山,然而他没来得及带人前往伊庐山找寻,西靖借道东胡大举入侵,大军迅速破开燕长城,整个辽东陷入战乱。

香香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,不知道为什么,玉柔再不来了。西靖与大燕已经正式开战,虽然是从东胡借道,却也没有什么区别,她虽然被掳了来,却到底还是西靖的玉柔公主。韩老爷子便将她软禁於韩府,不允其再踏出府门。

香香眼看着是要临盆,平时身边丫头、婆子一大堆,也没有精力理会旁的事了。这一日,一直少雨的边城居然下了几天雨,难得天色放晴之后,香香出来晒太阳。小萱萱在骑马,马厩旁边,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刷马。香香本是坐在旁边的躺椅上看,久了有些累,让婆子扶起来走走。那个刷马的女人突然转头看她,香香察觉到她的目光,与她对视,那女人竟然有点脸熟,但香香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谁了。

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看,她微笑:“你认识我?”

那个女人突然咧开嘴,露了个奇异的笑,然后问:“慕容厉中了西靖伏击,已经死了,你不知道?”香香一怔,赵武怒喝一声:“胡说什么?哪里来的疯婆子,还不拖出去!”

那个女人挣扎之下,长发散乱,她尖声笑:“你不知道,你居然不知道!哈哈哈哈!你把我害成这样子,自己又怎么样?还不是做了寡妇!”

她话未落,赵武已经一脚过去,她被喘得吐了一口血,仍旧狂笑不止。香香站在原地,先是想这个人是谁,想了很久,突然记起来——银枝,舒太后宫里的那个宫女。听说舒太后已经将她私卖了,怎么会到了这里?她很快放弃了思考这件事,她这样怨毒地说慕容厉死了,是怎么回事?慕容厉的书信每个月都准时送回来,怎么会死了?可是……如果这件事不是真的,赵武等人为什么会突然这么紧张?

赵武命人将那个女人拖出去打死,香香在看他。赵武被看得有些不自在,移开目光,说:“王妃娘娘,您该不会相信那个疯女人的话吧?”

香香说:“告诉我。”

赵武说:“属下……属下不知道王妃想知道什么。”他这样说的时候,目光闪躲。

香香说:“韩续将军呢?”

赵武说:“韩将军……王爷将他调去了前线,如今不在城中。”